【青春名人堂】姚尚德/溫柔的陪伴
聯合報 今日登場/姚尚德
趁著在上海演出的幾天空檔,我飛到廣西探望瑤族的孩子。認識他們是在2012年夏天,那年我與另外兩名藝術及文字工作者,前往位於大山腳下的愛心家園,進行為期兩星期的藝術營。營隊的課程啟發了孩子們對攝影、文字創作及表演的喜好,尤其兩名分別叫作山與平的孩子,更展現了亮眼的創作力。在默劇課中,兩人獨具的肢體及喜感發揮無遺,精采的表演讓他們瞬間成為家園裡的小明星。然而,返台後,我總不禁想著,對於偏遠山區的孩子而言,吃飽穿暖、有正當戶口、有學校就讀,才是最需要處理的事,這樣一次性的藝術課程到底有什麼意義?是不是只滿足了我們這群來自大城市、自稱藝術工作者的人?這疑問在與家園義工老師通話過程中,得到了初步的解答。
「您回去之後,山與平幾乎每天都會練習,平有天還突然跑到廚房大喊,我最愛表演了,把我們笑得要死。」接著義工老師轉換語氣,「真的,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這麼開心。」因為這句話,隔年我再度回到廣西,停留的一個月裡,我每天用兩小時帶領他們認識不同的藝術形式,也鼓勵他們一起上默劇妝,和我從家園一路表演到鎮上。
不過,我很快就發現,面對每年一批批來了又走,甚至一周內數團重疊的志工隊,孩子們的寒暑假簡直比平時還要忙。他們的英文課在不同的團隊帶領下,始終在二十六個英文字母打轉。此外,雖有公益團體募集了二十幾把烏克麗麗當作音樂課器材,但老師走了,樂器便整批被打入冷宮。我反思自己是否也是如此,以及為什麼每次到來都需要「完成」什麼?在時間壓力下,最初的善意也許會因此走調,更別說看著大哥哥大姊姊們來了又走,孩子要背負多少情感剝離與信任中斷的可能。漸漸的,我上課的時間愈來愈少,幾乎只是跟著他們一起生活,然後在適當的時候陪著依然對默劇有興趣的孩子一起創作。
有天,我載著當時已小學六年級的山回去,坐在後座的他跟我說起雙親與哥哥的早逝,對他造成的死亡恐懼與對生命的疑惑。我知道,自己的陪伴換得了這個敏感孩子的信任,他的坦白是我無意間的「完成」,但這個「完成」只有後續更仔細維護才有意義。
從上海到廣西,幾經舟車勞頓,終於在山與平就讀的中學門口見到他們。這五年來,我們一起「完成」了許多事: 一段為期一個月的旅行、一本圖文並茂的旅行日誌、他們第一次乘坐飛機的體驗、一面放滿攝影作品的教室牆面、一支默劇演出紀錄片……五年,孩子從當初活潑的小四生,轉眼變成正在經歷青春尷尬期的國三生。山穿著一件貼身潮T,髮上殘留著暑假自己染髮褪色的痕跡;平的腰帶銅片亮晃晃的,閃著山寨名牌標誌。半年未見,他們的外表變化如此大,害得我生疏起來,打招呼的手不知如何自處。山走過來,帶著靦腆的笑,卻二話不說地鑽入我停留在半空中的手臂裡,「姚老師好!」兩人一起向我打了招呼;看著他們,我珍惜這段緣分的發生,也慶幸自己選擇了用這樣溫柔且不叨擾的方式陪伴。